城邦暴力团

1.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眯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情——她就那么水灵灵瞪着丰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操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操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经二十岁了,她也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男生看二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是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种状态。

2.孙老虎警告小五:万一孙小六又没了,他就把她的屁股达成两半八。小五把话同我说了,我说人的屁股本来就是两半八,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说你嘴贱。
我嘴是贱,可情思确实炽烈、真实又纯洁的。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没亲过女孩子的嘴,也还没报过女孩子的腰;现在我成天想着这个。不管街头巷尾哪个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妈这是“有女怀春”,我总不好意思给她吉士诱之一下子——一般来说这只是空谈瞎想白做梦的程度。可眼前孙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替孙小六或者她那眼见要挨揍的屁股担心;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是等着我上前搂住她,说:“我带你一起走算了。你爸找不着我们,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就去过另一种生活。”(手录于2012.4.15-2012.4.16)

短评:张大春的文字功底不是吹的,玩弄文字玩弄博闻强识还真没几个人能玩的过张大春。这部现代武侠小说,上半部是一口气通读到底,下半部读着读着就崩了,实在跟不上张大春掉书袋的节奏。索性记下来的摘录也就这两段,当时是看在张大春对女子描写如此传神的份上给抄下来临摹的。事到如今,我自个一个人还是分不清梦里梦外,也该醒了,都二十一了,我的黄金时代。

3.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深挖一点,我更该承认:二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里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时我只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沉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

4.可是李绶武却不同,“留都龙隐”的代跋强调:随缘随遇,不忮不求,只是一种立身处世时“围而不忧、成而不居”精神的内化,这内化的功夫绝不可以钻角营深,反而陷入迷障。“隐”应该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业、不立行迹,反而应该是一种滚边风尘、趟透泥水、激扬浊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5.“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邻居嘛?”根据我的记忆,这是孙小六第一次反驳我的意见。日后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笃定地相信,这世界是由彼此完全不能相互关心的人 不小心组织起来的。

6.我喜欢这样——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说一些于对方而言并无意义的话,听见一点轻易微弱的应答,也以轻盈微弱的应答来对付自己所听到的、没什么意义的话语。事实上我一直相信,绝大部分的人类的交谈好像都是如此——不过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这是交谈的本质。

——2013.7.26